烛龙殿一行,谢云流趁着醉蛛不备潜入天蛛殿,藏匿在房梁之上,看到醉蛛对李忘生百般折磨,后者却神色不变,甚至还有Jing神出声喝斥醉蛛,那般镇定从容的模样,哪像是个受伤之人?
因此谢云流做了错误的判断,以为对方受伤不重,也就没急着跳下去,想听听他的心里话,甚至心里还有着微妙的卑劣想法,希望李忘生能主动开口,向自己求助。
然而忘生实在太过倔强,明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,却佯作不知,就这般一天、两天忍耐下来,始终不曾开口求助。直到那些前来营救他的正道侠士们出现,他才终于松了口,为的却不是他自己,而是那些学艺不Jing的侠士们。
——不爽!
——你李忘生到底将我当成什么?
气恼之余,谢云流现身之时就有些口不择言,一句“忘生”脱口而出,随即被他用更加严厉的话语带过。
然而心绪烦乱之下,他越想冷下心肠,就越难以做到无动于衷。尤其对上那人了然的目光时,只觉自己心中想法均被对方看了个透彻,仿佛输了一筹。他像个小丑一般助他救人,却又不甘心就这般示弱,狂妄之下甚至喊出了师父的大名——你看,我连师父的名字都敢叫,叫你一声名字怎么了?
事后谢云流想起此事,恨不得回返这个时间点,给当时的自己一巴掌让他闭嘴。他的那些心虚气短色厉内荏全都随着那一句句话暴露殆尽,难怪忘生始终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离去,甚至没有开口阻拦。
他早已被对方看穿了。
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中的感觉让谢云流心中很不是滋味,辗转反侧数日难眠。又想到离去时那人虽含笑相望,脸色却着实难看,还要逞强跟着其他门派前去讨伐乌蒙贵,一条小命没丢在那里,算他命大!
——也不知伤势如何了。
有心想要打听李忘生的近况,又觉得没有立场,谢云流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,直到一刀流送来线索,言说那祁进才是害死风儿的罪魁祸首,他终于找到了理由带人杀上华山,想要亲自去找李忘生问个明白。
顺便替他……替师父清理一下门派中的败类。
然而此行颇为不顺,江湖上许多好事儿的侠士见他气势汹汹前往纯阳宫,竟呼朋唤友跑来阻挠,沿途使了不少绊子。李忘生的避而不见更是令他怒火中烧,他再三追问对方下落,却都被于睿四两拨千斤的拦阻,心中不耐至极,不管不顾冲至纯阳宫正殿,终于见到了等在那里的李忘生。
他们交了手,谢云流也终于窥见到了对方身体的真正状态:内力空虚,经脉上满是暗伤,说句“外强中干”都是抬举了他。
震惊之下,谢云流原本冲着李忘生胸口的一剑偏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,堪堪削断了他脸上长须,伤了脸颊的油皮,沁了点红意出来。
若是平时,刺出这样一剑谢云流非得纠结丢人不可,但此时此刻,却根本顾不得这些小事,满心只余震惊。
如此重的伤,那时在烛龙殿里,李忘生竟还装成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对他笑语相迎。若不是此次被他迫着动了手,他根本无从得知他竟伤的这么重,甚至损及道基,无缘大道。
谢云流几乎是逃下华山的。
他想到了自己在天珠殿上眼睁睁看着李忘生受折磨的那些时日,但凡他早点发现对方不过是外强中干,早些跳下去将人救下,是不是忘生就不会伤重至此,甚至危及寿命?
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。
安置好了门人弟子,又将随行而来的一刀流尽数打发殆尽,谢云流终究还是没忍住,第二天又悄悄潜回了华山。
——我只是来取祁进那小人的性命罢了,为风儿报仇,顺便看那人一眼。
心中转着自己都不信的理由,谢云流一路顺着纯阳宫偏殿向里找去。偏殿没有,太极厅没有,紫霄宫没有……最终他却是在纯阳宫的后山将人寻到的。
后山在三清雕像后方,孤锋高耸,寻常弟子便是想上来都难。但这山顶却建了一间小屋,屋子不大,谢云流才一靠近,就察觉到了李忘生的气息。
堂堂国教掌门,好好的居所不住,跑来这么个食水都难送达的地方做什么?
谢云流本就找了一肚子气,如今终于寻到正主,也顾不得先前想的什么“顺路而已”、“看一眼便走”之类的想法,堂而皇之推门进入,绕过玄关走入内室,随后便被眼前雾气萦绕的景象震住,脚步微顿。
整间屋子里药香弥漫,全是苦涩气息,而他的好师弟,将他耍的团团转的李忘生,此刻正泡在一口药泉当中,与他仅隔了一扇屏风。影影绰绰的身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,察觉有人进入,便向着这边望来:
“何人?”
谢云流开始琢磨就此离开会否太过丢人。
李忘生却仿佛从这无边沉默中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所属,语气中带了几分不确定:
“师兄,是你吗?”
谢云流不知道他是如何认出自己的,就如同夺剑贴那一次,烛龙殿那一次——他总能Jing准猜到自己所在,便也不再遮掩,走到屏风前:
“哼,我只是来看看你——”
“师兄只是来看看忘生是否死去也未必。”李忘生不急不缓地接了下句,正是他在烛龙殿口不择言时说的话。
谢云流被噎的一时无语。
“有劳师兄惦念。”屏风后的人已然起身,伸手拿过挂在一旁的衣衫穿上,“忘生失礼了。”
“是我不请自来,与你何干?”
谢云流将视线从屏风上艰难移开,耳边俱是对方窸窸窣窣穿衣之声,越发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——先前为何没直接转身离开,还要开口应声?
仿佛他是来专程窥视师弟洗澡一般……
正自烦乱,李忘生已经绕过屏风走了过来。他一头白发仍盘的一丝不苟,道髻挽的比谁都标准,几缕碎发沾了水汽垂在脸侧,平添几分慵懒之意。之前蓄的长髯被他一剑削断,干脆便尽数剃去,露出格外苍白的脸庞,看起来倒是比先前年轻许多。
还有那道红痕……
谢云流有瞬间的晃神。
这幅模样的李忘生,他只有在夺剑帖时见过,之后为展现掌教威仪,李忘生便开始蓄须,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许多,加上须发皆白,有时他二人站在一处,也不知究竟谁年龄更大。
“此处简陋,忘生外衫刚送洗,只有这身氅衣,叫师兄见笑了。”
李忘生说着拢了拢肩上披着的旧氅,氅衣下只着中衣,没了厚重繁复的掌教服饰撑着,看起来越发单薄。沐浴后蒸出的脸色还算红润,不复先前苍白,然而憔悴之意仍清晰可见,自烛龙殿后过了那么久,那脸颊上不但没养回半点rou,反而越发凹陷——也不知道这些时日养伤都养到什么地方去了。
谢云流感觉屋中有些热,移开视线四下张望:“何时在这里建了个小屋?”
“年轻时想图个清静,便建了此处躲懒,只是很少用罢了——师兄这边请。”
谢云流随他走向侧室,在放了蒲团的榻上随意盘膝坐下:“你也会躲懒?”
李忘生坐在他对面,与他隔几相对,仍是那般笑意盈然:“是啊,所以学艺不Jing,师兄说的没错。”
谢云流一噎,恨恨道:“博玉这些年倒是没光长个子,嘴也忒大。”
李忘生笑道:“师兄不计前嫌,率刀宗弟子前来烛龙殿救人的义举,江湖早已人尽皆知。”
谢云流打量完屋子,视线又落在面前的小几上,见这里除了茶壶茶杯外还有一盒膏药,拿起来一嗅,是上好的金疮药,便不感兴趣的丢开:“义举?嘿,防我如防贼一般的义举吗?”
话题眼见着拐到了不讨人喜欢的方向,李忘生明智的转移了话头:“所以师兄今日前来,所为何事?”
谢云流沉默,他本该说“我来取祁进性命”,又或者“路过随便瞧上一眼”,可方才被那句“死去也未必”噎的浑身难受,恶言便有些难以出口,更不想提扫兴之人,一时踌躇,终是说了实话:
“你的伤究竟怎么回事?烛龙殿时看来明明无恙,为何伤重至此?”
李忘生正提了放在一旁的茶壶欲要添茶待客,闻言动作一顿:“无事,不过是一点小伤……”
“这叫小伤?!”
谢云流一把扣住他手腕,另一手夺下他掌中茶壶放在一边,手指牢牢扣住他脉门:“内力空虚,经脉堵塞,甚至招架不住我三成功力——你管这叫小伤?李忘生,骗我很有成就感吗?连这种事都要骗我,你又是何必?”
“……”李忘生叹了口气,道,“那师兄又何必拆穿我呢?”
他并未挣脱谢云流抓住脉门的手掌——或者也无力挣脱,垂下眼道:“那一役我的确伤了本源,内劲与蛛毒混合,导致经脉凝滞不通,终成大患,思来想去,唯有散功重修。只是我如今身为纯阳掌门,又到了这个年龄,一旦散功,恐再难支撑,因此尚在踌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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